早上八点二十分，顾陈发来消息。
【我到了。】
宋知初从床上翻起身，匆匆换好衣服，沿着老宅门口的小路一直往前走，快走到村口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孤零零拖着行李箱的顾陈。
两个星期没见，顾陈没什么大变化，可能是工作太累没睡好，所以整张脸看着比较憔悴。
“走吧。”宋知初过去帮他拖行李箱，“还以为你晚上才能到，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。”
顾陈没回应她的寒暄，也不松手，“我自己来。”
宋知初尴尬收回手，“那走吧。”
滚轮在路面上发出轱辘轱辘的细微声响，两人一前一后，沉默着在轱辘声中回到老宅。
现在时间还早，大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出来，宋知初领着顾陈进门，上楼，来到属于他们的卧室。
“我们住同一个房间。”宋知初开门，把行李箱推到床尾。
这个房间是她二姨年轻时住的卧室，面积和顾陈在临江苑的卧室差不多。前两年外婆出车祸，出院后想回老家养病，念春惠和几个兄弟姐妹就凑出了一笔钱把老宅重新装修了一遍，但有些家具还能用，外婆也念旧，就没换新的。
包括这张通体粉红的床。
宋知初见顾陈一直盯着床，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，“没有其他房间了。这次是外婆的百岁寿宴，回来的亲戚有很多……你要是不喜欢，我去问问二表哥那间房还能不能再挤一挤。”
“算了。我不跟男的一起睡。”顾陈越过她，往床上一坐，床板很是响亮地吱嘎一声。
顾陈一下站起来，“这床真能睡？”
“声音是有点大，但你放心，不会塌。”宋知初安抚道，“只要动作轻，不会有声音，我昨天睡了一晚都没事。”
“村里有酒店吗？我去住酒店。”
“只有一家招待所，五十块一晚。”宋知初答。
这么低的价格，顾陈想也知道是什么条件，“算了，我就在这睡吧。”
“那……我去看看二嫂那里还有没有位置，她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，我过去应该能睡得下。”宋知初说着就要出去，顾陈叫住她，“你要留我一个人睡？”
宋知初抿唇。
“一起睡吧。”顾陈打开行李箱，一件一件把里面东西拿出来，“你不是要在爸妈面前演戏吗？都分房睡了还演什么。”
宋知初站在原地踌躇一阵，退出房间，“……你先收拾。中午我来叫你一起吃午饭。”
“你去哪？”
“我下去走走。”
“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？”顾陈合上行李箱，“我第一次来你老家，你不应该带我熟悉熟悉吗？”
“你想去哪？”
“我想在房间休息。”
“......那你先休息吧。”宋知初再次要退出房间，“你休息好了再叫我。”
顾陈环顾一圈，“卫生间在哪里？”
宋知初指了指他左手边的门，“那里就是卫生间，里面有纸巾有热水。”
“插座在哪？”顾陈掏出手机和充电器，“我手机快没电了。”
宋知初走过来，移开靠窗书桌上摞起来的书本，“这里有插座。你要是需要工作，可以坐这里。你想连网的话，密码是我的生日。”
“为什么是你的生日？”
“外婆最喜欢我。”宋知初答。
“哦。”顾陈继续把行李箱里的东西往外拿。
宋知初见他没有别的问题，准备离开，顾陈又问哪里有水，“我渴了，但是没带水杯。”
“楼下有一次性杯子，我拿上来吧。”
“我不想用一次性杯子。”顾陈留意到书桌上就有一个绿色马克杯，“那是谁的杯子？”
“那是我的杯子。”宋知初想了想，“我记得村子里有超市，我现在去买一个新的水杯给你。”
“我就想要你这个。”
“可是我只带了这一个杯子。”
“你给你自己买新的，我用你这个。”顾陈理所应当。
“你这人怎么这样？”宋知初皱眉。
顾陈不为所动，“你洗干净就行，我不嫌弃。”
“你喝过了我还怎么用。”宋知初嘀咕。
顾陈看她一眼，“那你去买新的吧。”
宋知初买了新水杯回来，顾陈正被一群小孩围观打游戏。
进厨房用热水把新水杯简单烫了一遍，宋知初往里面倒水，拿去给他喝，“给。”
“先放着吧。”顾陈看也没看她一眼。
“哥哥，我想喝水。”一小孩伸手要去拿水杯。
“不行。”顾陈头也不抬，口气严肃。
“为什么？”小孩被他突然的严厉吓了一跳，小手摸着肚子收到背后。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水杯，你喝了别人的，别人会不高兴。”顾陈仍专注于手机屏幕。
“可是我和妈妈一起喝水。”一个小女孩扬声反驳道。
“你和妈妈感情好，”顾陈不近人情道，“我和你们又不熟。”
原本要去拿水杯的小男孩听了这话，嘴角下撇，圆圆的眼睛顿时涌出了眼泪。宋知初心里一紧，赶紧趁他哭出来之前把水杯递给他，“没事，齐齐渴了就喝水，还想喝的话，姐姐再去给你倒。”
念佳齐双手接过水杯，却没敢喝，泪眼婆娑看一眼顾陈，顾陈空出手摸摸他的头，一改刚才的严肃神情，笑得分外和善，“哥哥刚刚跟齐齐开玩笑呢，现在水太烫了，我们放凉了再喝好不好？”
“好。”念佳齐点头，乖乖把水杯放回原位。
宋知初坐在他们旁边，生怕顾陈再说出什么话把小孩惹哭。好在顾陈游戏打得安安静静，输赢都没有反应。
小孩子忘性大，等到中午，听到有人在饭厅吆喝大家去吃午饭，便作鸟兽散，各自去找爸妈，没人再惦记一起喝水的事。顾陈站起来，一口气把杯中凉透了的水喝完。
“以后别对小孩说那种话了。”宋知初走到他身边劝道，“他们还小，你说什么他们都信。”
“本来就是事实。”顾陈睨她一眼，“再说了，他喝过了我还怎么用？”
刚说过的话被原封不动送回来，宋知初没想到顾陈还在揪着她不放，“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，你朝孩子撒什么气？”
“怎么，我来这里帮忙看孩子，让他们不吵不闹，到最后连自己一杯水都不能护着？”
宋知初被他噎得说不出话。
突然间，楼上咚咚咚跑下来一个黑胖小子，嘴里叼着吸管，双手捏着饮料盒，对着宋知初就开始喷果汁，“哈哈哈哈白裙子脏啦！你没衣服穿啦！哈哈哈……”
宋知初躲闪不及，低头看着被黄色果汁洇湿的裙摆，愣在当场。顾陈反应比她快，二话不说抄起手边一瓶可乐，拦住得逞后要逃跑的小孩衣领，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。
“你干什么！放开我！救命啊！救命啊！妈妈！爸爸！奶奶……”小孩挣脱不开，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。
“很好玩是不是？”顾陈倒完可乐，把塑料空瓶往地上一摔，“现在你也没衣服穿了，高兴吗？”
塑料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，宋知初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，伸手去拉顾陈。
念佳川是六叔家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小儿子，从小当祖宗一样供着，顾陈初来乍到，就把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念佳川给淋得浑身湿透，她不敢想六叔六婶会怎么对付他。
“你快放开他。”宋知初去掰顾陈的手，担心道，“一会儿他爸妈要来了。”
“他爸妈来了正好——”
话音刚落，宋知初就听见一声尖锐质问，“你们在干什么？！”
“川川，没事吧？怎么衣服都湿了？谁欺负你了？”六婶赵含淑一脸担心把念佳川从顾陈手里抢过去，念佳川瞪着发红的眼眶，把手里死死攥着的饮料盒用力扔到她脸上，怒吼道，“你们怎么才来！我都要被打死了！”
饮料盒的边角锐利坚硬，赵含淑眼睛下赫然被划出一道红痕。宋知初提心吊胆，要是再偏一点，被划到的可能就是眼睛。
“你怎么对你妈妈呢？！”顾陈看不过眼，拍掉念佳川手里的饮料盒还要教训他，六叔念冬山却抢先一步将他推开，“你谁？我们家的家事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？”
“你们就是这样管孩子的？”顾陈指着念佳川，又指了指宋知初被弄脏的裙子，声音更大，“教他故意往别人身上泼饮料？”
赵含淑这时候抱着念佳川站起来，眼神怨毒，“他还只是孩子，小孩贪玩，你一个大人跟他计较什么？你看看你把他淋成这个样子，像什么话？再说了，为什么川川谁都不欺负，非要欺负知初？”
顾陈听到这话，气得额头青筋暴突，“要是我扇你俩一巴掌，你俩是不是还要先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这张脸长得欠揍啊？他欺负人，就是他的错，跟他欺负谁有关系吗？脑子里什么毛病……”
“你别说了……”宋知初知道顾陈最看不过这种事，生怕三人打起来，于是赶紧挡在他面前，把他和六叔六婶隔开。
念冬山和赵含淑两口子把念佳川当命根子看，这时候再被顾陈刺激，不顾颜面扑上来拼命也是有可能的。
她正害怕三人撕破脸大打出手，额头就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重重戳了一下。
抬头，念佳川手里攥着一根塑料吸管。虽是塑料材质，质地却是意想不到的坚硬。透明吸管通体沾了粘腻的棕褐色可乐，尖端往下滴着鲜红的血。
那是她的血。
念佳川鼓着腮帮子，扬起另一只手还要把玩具火车头朝她砸下来，即将落下时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攥住。
宋知初还没来得及摸一摸头上伤口，就被一股巨力拖着后退一步。下一秒，她就看到顾陈不管不顾把念佳川从赵含淑怀里扯了出来，一言不发将他手里的火车头扔到地上摔得粉碎。
“你再动手试试？”
念佳川站不稳，跌坐在地上哭得整张脸都发紫，泪和可乐混合，满脸泥泞，还想爬去拿别的玩具反击。
念冬山和赵含淑没想到念佳川会对宋知初下手，吓得一时忘了动作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去抱念佳川。
宋知初也如梦初醒，着急忙慌去抓顾陈的手。
同一时间，其他人听见动静纷纷赶过来，“怎么回事？怎么这么大动静？”
念冬山先沉住气，挥挥手让赵含淑捂住念佳川的嘴带他回房间，转身面向众人解释，“没事，川川打翻可乐，不小心摔倒了，我看他调皮，忍不住骂了他几句。大家先去吃饭，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就过去。”
念冬山先退一步息事宁人，宋知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，于是抬手遮住伤口附和。
顾陈却赖在原地，黑着脸想让念佳川道歉。
宋知初拽他两下没能拽动，于是抬头看他，“我受伤了，很疼，你先帮我包扎，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行不行？”
顾陈终于动了动身子，任由她拉着他上楼。
回到房间关上门，宋知初松开顾陈，一反刚才的好态度，开始数落，“我知道你想帮我教训念佳川，但你不该对他泼可乐，你打他，他不懂事也不怕事，只会变本加厉打回来。再说了，今天是外婆百岁生日，你硬碰硬把事情闹大，坏了和气，大家就算知道是念佳川动手在先，也同样会怪你身为大人还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“还有，六叔六婶是长辈。他们只是说话不客气，作为晚辈，你怎么能那样劈头盖脸骂他们？”
“现在我们是夫妻，在这里没人会把你看成你，只会把你看成我的丈夫，我妈的女婿。过了今晚，大家各回各家，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，当作没发生过这件事。但六叔是我妈的弟弟，就算互相看不顺眼，我们家和他们家逢年过节免不了要走动，平时的大小聚会也少不了来往，你刚才不管不顾，和他们撕破了脸，让我们两家以后怎么见面？”
“你这次做得过分了。”
顾陈低着头，从头到尾，倔强地不说一句话。
宋知初继续加重语气，“这里不是你家。这是我家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。既然来了，就要照顾所有人的情绪。”
“如果你觉得委屈，以后就别来了。”
顾陈终于抬头看她。眼眶通红。眼泪随着抬头的动作洒下来一滴，被他动作极快地抹掉。
或许是捕捉到了她眼里的惊诧，宋知初看到他又迅速低下头去。
“我们家里人很多，一大家子人聚到一起总会有摩擦。我知道你刚才是为我出头，我不怪你。”宋知初语气软下来，“你本身的想法没错，但你不该动手解决问题。知道吗？”
“下次不能这样了。”
顾陈把嘴唇都要咬出血，愣是没答应。
再有下次，他照样会还手。
“好了，我们先擦药吧。他们还在楼下等我们一起吃饭。”
顾陈转身去取医药箱。
宋知初看他背过身擦了把眼泪，这才来到床沿坐下，对着镜子看了看伤口。伤口不大，破了皮的地方还在慢慢往外渗血，但因为念佳川下手重，皮损周围已经开始淤血发紫，牵拉着神经隐隐作痛。
顾陈拿了医药箱来到床边，宋知初仰头问他，“你把对我的气都撒在了念佳川身上，是不是？”
顾陈仔细拨开她额角的碎发，眼神重新变得倔强，但视线回避，“是。”
“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？就因为我不让你用我的水杯？”
顾陈沉默。他生气的点何止一个水杯。她两个星期没有理他，难得主动找他一次就是有事相求。他不明白了他们什么时候生疏到这种地步。
“你自己问问自己，因为这点小事生气，是不是太幼稚了？”宋知初笑他。
“不幼稚。”顾陈低声反驳。
宋知初没听清，他却又闭上了嘴巴，说什么也不肯再开口。
宋知初拿他没办法，从侧边口袋摸出一个发夹递过去，“吃完午饭我带你去向念佳川道歉。你吓到他了。”
顾陈用发夹给她夹好碍事的留海，然后将医用棉签蘸好生理盐水，开始清理伤口，“他有错在先。他先向你道歉，我再向他道歉。”
“你刚才也吓到我了。”宋知初提醒道，“下次别这么冲动了好不好？”
顾陈被她温声细语哄得手一抖。
“嘶。”碘伏接触伤口带来的剧烈烧灼感迫使宋知初缩着脑袋往后躲，右手下意识搭上他手臂抓了抓，“你轻一点。”
经她这么若有若无的一捏，顾陈弯着腰差点没站稳，匆忙间双手虚扶她的肩膀保持平衡，“……你先别动。”
“可是我疼——”
“……也别说话。”
宋知初只好闭嘴，双手后撑，微微仰头配合他贴好创可贴。
头上的伤解决之后，宋知初提起裙摆走进卫生间开始抹洗衣液。
“洗得掉吗？”顾陈跟着来到卫生间外。
宋知初冲去表面的泡沫，白色棉质裙摆上的黄色痕迹仍然扎眼。
“要不要换别的衣服穿？”
“我带的衣服不多，而且这两天天气阴沉沉的，总是下雨，其他衣服都没干。”
“你穿我的衣服吧。”顾陈转身去开行李箱。
宋知初还在犹豫，顾陈已经把一件件图案大同小异的 T 恤拿出来摊到床上，“你喜欢什么颜色？”
宋知初看他无所谓，心想自己也不好太扭捏，于是挑了一件白色的，“裤子就不用了，我有裤子。”
顾陈自觉走出房间，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宋知初关好门，把弄脏了的裙子脱掉，换上顾陈的白色 T 恤。穿在他身上刚好合身的 T 恤，套在她身上则成了五分袖。
宋知初抬起手臂嗅了嗅味道。
没有汗液熬出的酸臭味，反而是意料之外的清香。他好像总是比她想象中要干净。
对着镜子转过几圈觉得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，宋知初开门，又在顾陈面前转一圈，“好看吗？”
“好看。”顾陈飞快地上下扫过她一眼，小心翼翼问，“你喜欢吗？”
宋知初笑着夸他，“喜欢啊。你的眼光还不错，而且这件衣服穿起来很舒服，都不想还给你了。”
“可以送给你。”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被训了一通的原因，顾陈说话时有意把声音往下压，“我只穿过一次。”
宋知初朝他笑，“这是在讨好我？”
顾陈不自然垂眸。
“刚才的事就当过去了，我真的不怪你。念佳川打了我，我比他委屈，所以只要我不提，他们不会提。你放心。”
顾陈语声轻轻，“你就收下吧。”
宋知初被他这一声不经意的撒娇软到了心坎，“我收下了，你会开心一点吗？”
顾陈一向不遮掩，“会。”
“笑一个。”
顾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。
“不够开心。”宋知初撑着下巴评价。
顾陈装不动笑脸，闷闷不乐道：“我现在本来就不开心。”
“外婆很细心，如果她看到你委屈，会多问。我们不能让她担心。”宋知初抬手揉一揉他的脸颊，像哄小孩一样哄他，“想点开心的事情？”
顾陈下意识往后躲，“你也幼稚，还和小时候一样就知道扯别人的脸强迫人开心。”
他越躲，宋知初越来劲，步步往前将人逼得贴墙，等终于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，顾陈也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反抗。
玩闹之间，宋知初看到他稍露苗头的笑容，达到目的，拍拍他的脸得意道：“谁让这一招太有效呢，百试百灵，你说是不是啊，小顾？”
顾陈马上收住了笑容，视线落向别处，“哪有。”
宋知初轻而易举挣开他虚握的双手，习惯性摸了摸他后脖子，像提溜一只娇纵的小猫，“好了，乖一点。”
顾陈身体一僵，心跳骤然加速。
乖一点。
这句话像是魔咒，将周围一切抽成真空，他在剧烈心跳声中看向她，收拢所有棱角。
嗯，他会乖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