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至无人处，简芸不肯再走。
陆祁昇也不恼，在她面前站定。
他不说话，把常年带着的眼镜摘下，从兜里掏出眼镜盒，用柔软的绒布裹住后放回口袋。
没了镜片的遮挡，陆祁昇身上邪肆张扬的气息一览无遗地展露出来，上挑的丹凤眼低垂着，目光衔住眼前的女孩。
“你说吧。”简芸努力使自己镇定，只是话说出口还是在微微颤抖。
陆祁昇一动不动，像在观察猎物的猛兽，半晌后低低地笑了一声，似乎很满意简芸的反应。
他没有回答简芸的问题，而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：“你现在，有了很多朋友呢。”
“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来着？”陆祁昇歪着头，好像在思考，“林昭昭。对吗？”
简芸警惕地抬头，短暂与他的目光接触，又很快恢复低垂的姿态。
“我只想知道蒋媛的事。”她低声喃喃。
在林昭昭出现在她身边之前的岁月，其实简芸也不是永远都是一个人，在孩童时，在懵懂的少年时代，她也有过知心好友，那个人就是蒋媛。
蒋媛的妈妈和她的妈妈是同事，他们两家住的也很近，简芸的童年是和她一起度过，这段友情一直持续到高一。
高一那年不知道为什么，蒋媛不再和她来往，每次她去蒋媛班上找她，蒋媛都不肯见她，有时在学校遇到，她想打招呼，蒋媛却低着头匆匆与她擦肩，高一下，蒋媛转学，却没有跟她说过，她很难过，想去蒋媛家里问她这是为什么，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，蒋媛已经不住在那里，甚至没有告诉她这件事。
或许是她很讨人厌吧。
她总是唯唯诺诺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，连提出自己的需求都觉得困难，每次都要蒋媛把她的话向别人重复一遍；她也很笨，很多题做不出来，很多事都做不好，每次蒋媛都要给她讲好几遍她才能理解；她还很无趣，不懂最近流行什么，不懂大家为什么听到一些词就会偷笑，蒋媛拿着两个发卡问她哪个好看时她总是挑不出来，只能讷讷地说都好看。
和这样的她做朋友，或许很让蒋媛困扰吧。
简芸这样悲观地想了很久很久，直到昭昭的出现。
可陆祁昇这是什么意思？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情？
看她脸上神色变化莫测，陆祁昇觉得很有趣，他终于开口：“简芸，总是被冷嘲热讽，被针对，被抨击，被揣测；被莫名其妙取各种外号，做任何事都会被人挑出错处，时刻要担心座位上有没有胶水，走路时会不会被人绊倒，作业会不会莫名其妙不见……”
他笑容更灿烂，简芸却觉得很狰狞，那些事……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颤抖恐惧，他怎么笑着说出这些事？
陆祁昇继续道：“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难熬吧？”
“蒋媛……也知道。”
……
今天并没有下雪吧，她也穿的很暖和吧，教学楼的暖气也很充足吧？
可为什么，她冷得想要发抖呢。
简芸抖成个筛子，连牙关都在打颤。
她眼睛红的像只兔子，扑上去抓住陆祁昇的衣服，陆祁昇没做防备，被她拽得弯下了腰，整个人随着简芸的动作晃动。
“你对她做什么了？陆祁昇！你对小圆做什么了！她没有得罪过你，她是无辜的！你怎么可以……怎么可以！”她是泪失禁的体质，这一刻却咬着颊肉不让自己哭出来，嘴里血气弥漫，简芸死死盯着眼前的人。
陆祁昇没见过这样的简芸。
他眼眸幽深，盯着简芸的面庞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陆祁昇猛地上前一步，双手撑在简芸身侧。
他靠的很近，两人的呼吸不得已纠缠在一起。
简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，她总觉得这一刻的陆祁昇，眼眶也微微泛着红。
陆祁昇似乎觉得很好笑，嘲讽道：“简芸，你不也是无辜的吗。”
抓在他衣上的手顿住，随后缓缓垂落。
陆祁昇后退拉开两人距离，从兜里掏出眼镜带上，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，恢复了那副好学生的模样。
“那种感受有多痛苦，你都明白的吧。”陆祁昇温润地笑着，“蒋媛会经历是因为你，或许……你希望林昭昭是下一个蒋媛吗？”
他说完便离开，踩着简芸的哭声，没有回过头。
…
暖气烧得不够热，林昭昭却大汗淋漓的从梦里醒来，汗水急速加剧了寒冷的侵袭，林昭昭蜷缩在床上发抖，她用被子把自己整个蒙起来，却还是有细碎的呜咽传出。
她许久没做过关于过去的梦，那个生机不复的她和简芸，好像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。
她都快忘记了。
…
林昭昭住在 301 病房的第 346 天，时针每转一圈，她就在心里念一遍四十块钱。
这可真是世界上最贵的出租屋了，她想。 偏偏房东是死神，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拉去和祂面谈，由不得人不想租祂的屋子。
今天还是与前 345 天不一样的，今天屋里来了位新租客。 这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，瓷娃娃般精致的眉眼，瓷娃娃般细白的皮肤，瓷娃娃般破裂的纹路，和瓷娃娃般脆弱的生命。
新租客叫简芸，刘医生送她来时偷偷转过来对林昭昭使眼色，让她收起平日跟医生护士们闹腾的性子，不要打扰人家休息。
简芸的租金比林昭昭更贵，而且林昭昭有机构替自己交租，她却是没有的。 照理来讲，这样一位姑娘身边该有位为她豁出性命的王子，再不济也是默默守护的骑士，可简芸都没有。她的身边只有一位佝偻着腰，黑黢黢、皱巴巴的老头，是简芸的父亲。
没有金银财宝，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剑，他只穿一身四季不变的迷彩服，掏出和他一样皱巴巴的一叠钱作为房租。他身染尘埃，两手空空，能给简芸的只有两样东西：比不上王子的财富，和王子比不上的爱。
她向刘医生打听，知道简芸和她同样年纪，成为植物人的原因是跳楼自杀。
林昭昭开始没那么喜欢这个姑娘了，她好想活下去，所以对那些放弃的人感到痛心。
简芸住进来的第五天，林昭昭终于耐不住无聊，主动和简父搭话。
中年男人和青春少女，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，于是两个人的聊天内容全都关于简芸。
林昭昭觉得，人类的爱会传染。 不然为什么，她明明和简芸素昧平生，却因为简父磕磕绊绊并不流畅，偶尔还混着她听不懂的方言的讲述里，爱上了身边的女孩。
简芸从小就很懂事，性格腼腆，但并不孤僻，那时的她也不像现在这么瘦弱，胖胖的、圆圆的、很可爱也很健康。简父在工地工作，简母在一所家政公司干活。
“蜘蛛人，你知道吗？”简父用手比划着，“就是在人家大楼外面用绳子吊着擦玻璃的。”
简父的手僵住，声音很麻木：“摔死了，在她小时候。”
林昭昭喉头哽住。他太平淡，但林昭昭知道他不是不痛，只是痛得太多，不得不麻木。
简父接着讲。
简芸的家庭没有到吃不起饭的情况，但的确很贫穷，从小到大，她写贫困补助申请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模板，上到国家下到个人设立的补助项目都了如指掌。
她最讨厌下雨天，因为买的鞋子质量很差，鞋底很薄，走在雨水里会浸到袜子和脚；她更讨厌冬天，廉价的衣服堆不出温度，裹成球还是会觉得很冷，学校允许穿自己的棉服，她把一件外套穿了一整个冬天，有一回被同学泼上了饭，第二天只能穿着单衣，还要憋着气说自己不冷。
虽然日子苦，但简芸并不抱怨，爱不能填饱肚子，但拥抱可以增添温度。她被爸爸妈妈养得很好，每次吃肉都会全夹到她碗里，爸爸会给她买零食，妈妈也会给她买玩具。
简芸觉得，她的人生，虽然没那么好，但是很幸福的。
简芸小学毕业那年，简母因为意外从二十三楼坠落，他们掏空了家底去救，但于事无补，简母还是永远离开了他们。
简父听说是家政公司为省钱买了劣质的设备才会酿成惨剧，悲愤之下去家政公司楼下闹事，有几个平时关系一般的工友居然也看不下去一起来闹，发展到后来甚至有媒体来拍，那家公司最终歇业倒闭。
林昭昭大喝一声好，真是大快人心：“真是活该，这种无良公司，就该把老板抓起来！”
简父却愧疚地摆摆手：“我也是最近才知道，其实并不是老板丧良心，他们是按照政府要求的标准买的最贵最好的设备，是那批货本身就有问题，后来别的公司又发生了一次意外才查出来。”
“那家老板夫妻俩也是好人啊，”简父想起来这事忍不住抹抹眼睛，“明明不是他们的错，却除去工伤费意外另外给我们打了好多钱，明明那时候他们也很难……可惜啊可惜……”简父摇摇头，没有继续说这件事。
林昭昭愣住，也有些心情复杂。
简父整理好心情，可能也是太久没有跟人交流了，自顾自地继续讲。
简芸初中的时候，喜欢上了一个男孩，为了那个男孩，她减肥，还努力学习考上了一中。
她从小就胖，但她自己并不在意，只觉得身体健康就好，可因为那个男孩，简芸第一次觉得外貌其实也是很重要的事。
她每天都吃得很少，可是体重的变化并不大，简父本来只是心疼女儿，想让女儿多吃一点，可说了也不听，久而久之也觉得情况不对，他和工友聊天，听说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生了病。
简父大惊，当天就请了假带着简芸去医院，检查出来果然是身体有点问题，好在并不危及生命，好好吃药调理也能恢复正常。
等治好了这点小毛病，加上饮食和运动，简芸很快瘦了下来。
随着体重消失的，还有简芸的快乐和明媚。
养孩子不是件容易的事，如果想把她养得很好，就要更费心。上了高中，简芸要上晚自习，简父也接了更多活，渐渐有些忽视了和简芸的交流，他没有发现一天比一天消瘦的女儿也一天比一天不开心；他没有发现女儿洗衣服的频率变得多了起来，也没有听到女儿房间在深夜传出的细碎哭声。
其实他偶尔也会疑心，那时候简芸会短暂恢复成从前的模样，笑容灿烂地把碗里的肉放进简父嘴里，然后说：“爸爸开心，我就开心。”
说到这，简父情绪彻底失控，不顾形象地在林昭昭面前大哭起来。
“都怪我……”他用力地砸着自己的脑袋，又发了疯地扇自己，“要是我多问几句就好了，要是我多关心她一点儿就好了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啊！我不知道……”他垂着头，泪水顺着他黝黑，布满皱纹的脸庞，砸在简芸的病床上，在一片洁白上晕出一圈深灰。
“我不知道他们这么欺负我家孩子，我家小芸这么乖，这么懂事，得多过分才能把她逼成这样啊……”
他又像是不解，喃喃地问：“还有那些家长……他们也是别人的父母啊，他们也有自己的孩子，看到别人的孩子被这样对待，他们不会痛心吗？自己的孩子变成那副吃人的面孔，他们不会感到悲痛吗？”
简父一直在问，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。
林昭昭不能，简芸不能，他自己也不能。 甚至法律，或许也不能。
那天晚上，林昭昭把自己的玩偶熊放在简芸枕边，因为听说简芸儿时最喜欢的玩具就是一个棕色的泰迪熊，只是后来小熊已经太旧太旧，随着她消逝的童年一起隐匿在记忆里。
林昭昭掖了掖简芸的被子，趴在床边凝视她恬静的容颜，她好似只是睡着了。
小熊小熊。 如果你能进入她的梦，请你告诉她快快醒来。 有一个人好想认识你，还有一个人……真的好想好想你。
追平啦！
天呐大家都是好善良好善良的人命运怎么会这样
陆啥玩意，我讨厌你！！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