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海丰就住在台球厅附近，于是张芳芳很快就找到了他家的那栋楼。等她走到时，发现林海丰早已在一楼等着她。外头很热，林海丰似乎等了有一段时间，大汗淋漓，一直用手扇着风。闻到浓烈汗味的张芳芳屏住呼吸，和他一起等待那漫长的电梯。
电梯终于抵达了一楼，林海丰用手挡了挡电梯门，让张芳芳先进去。随后，林海丰按下了楼层的按键，电梯门缓缓关闭。每次看到这幅图景，都会让张芳芳想到断头台。但她没有想到的是，两扇刀片打开后，映入眼帘的竟不是逼仄昏暗的室内走廊，反倒是令人足以眩晕的日光，原来此小区带有空中花园，假山和人造的小凉亭悬浮在居民楼中央。广场上孩童们的玩耍声在楼宇间回荡，似有似无，遥远得像一场旧梦。
林海丰从兜里掏出钥匙，将家门打开。他招呼赵芳芳快坐下，说自己早就备好了菜，马上就能完成，然后就进厨房忙活了。张芳芳打量着这个地方。此时正是下午四五点钟，林海丰家朝南，一排大玻璃窗洒进柔和的阳光，照亮沙发前的大电视机，和摆放在阳台的茶几和木椅子。她恍惚间觉得，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生活，如同一个装着纯净水的玻璃杯：安稳、平静、普通、寻常。
然后她便看到了沙发上的那面大白墙。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印子，仿佛曾经挂着些什么。
林海丰信守承诺，很快就把饭菜都端了出来，三菜一汤，还冒着热气。张芳芳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，他或许就只比张国强小个几岁，与之相比，他看向自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。他面色红晕，或许是由于刚从厨房出来，略微塌陷的鼻子上还挂着汗珠。他开始给张芳芳夹菜，一边夹一边说她太瘦了得多吃点，然后对张芳芳讨好般地笑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——这样的笑容，她永远不会在自己父亲脸上看见。
张芳芳一边吃菜，一边思考着如何开口向他提问。没想到，在又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后，林海丰主动提了这件事。
“芳芳，之前说资助的事情……你考虑得怎么样了？”
张芳芳等自己把嘴里的菜咽了下去后，才对林海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。
“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，但哥你也知道，我的确暂时需要点钱，以后一定会还给你的。”
“不用不用，怎么还提还的事儿，我是那种人吗。”林海丰连连摆手，表情像是受了奇耻大辱。
张芳芳刚想反驳，林海丰就接着说下去了。
“这之后，你台球厅的活儿也不用干了，周末来我这就行。”
张芳芳迟疑了一下，但还是露出礼貌的微笑，来表达自己的疑惑。
“每周来你这？是来打扫卫生吗？”
林海丰突然开始大笑，仿佛张芳芳说了刚才是说了什么特别精辟的笑话，笑得似乎眼泪都要出来了。看见他这样，张芳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，于是一头雾水的她也开始跟着笑，仿佛她原本就是在故意让人发笑一样。就这样笑了会儿，林海丰突然间把手伸了过去，开始摩挲张芳芳的手。
“芳芳，你太会装纯情了，哥就喜欢你这样的。”
这时，张芳芳才意识到林海丰到底在想什么。或者说，她在此之前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，只是她不愿意放弃这最后的希望，不愿意去相信这些人真的对她没有一点喜欢，只是在图谋她的身体——她不愿意去相信，到最后，她的身体才是她唯一的筹码。
张芳芳几乎是逃了出去。她慌张地撒谎称自己头疼，实在是没法再呆了。林海丰听了这话后，原本还留她“洗个澡，在床上歇会儿再走”，她灵机一动，又称自己其实是痛经了。听到这，林海丰才放她离开。张芳芳不忍在心中戏谑地自嘲，没想到这污秽的、不断流出的血液，竟然能在此时此刻拯救她。
张芳芳出门之前，林海丰叫住了她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币。
“这里是两百块钱，你先收着呗。”
张芳芳摇了摇头，迅速离开，连一个笑容都再挤不出来。进门时对这个屋子的向往，现在全部反刍成了恶心。
她原本以为，这就是今天会发生的最倒霉的事情，直到她回到家后，发现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小盒子不见了。
而那里藏着她上交给张国强后剩下的，偷偷攒下来的，所有的钱。
终于，一股愤怒冲上了她的脑袋。她走出房间，看见仍旧坐在客厅沙发上，潜心研究数字的张国强。张国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。
“我床底下的盒子呢？”
她努力保持语气平静，但说话时仍然止不住颤抖。
“什么盒子？”张国强依然没有看她。
“那个饼干盒，以前外婆给我买的。”
“哦，里面装了什么？”
这时张芳芳才发现，不出五句话，局势已经在她与父亲之间逆转了——一旦承认那里头装着的是钱，就暴露了自己正在偷偷攒钱的事实。
“……就一些我的东西。”
“你这是在怀疑我偷了你的东西？”张国强依然没有放下数字板，但张芳芳却看见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。她放低了音量。
“不是，我只是问你有没有看见。”
“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，不像某些白养的狼。”
张芳芳开始浑身颤抖。张国强瞟了她一眼，‘啧’了一声。
“你还委屈上了？现在你吃喝拉撒还有读那个破高中，哪些钱不是我赚的，我给的？拿你一点东西就在这装全世界最可怜的了？怎么也不问问非得养着你和你妈的我可不可怜？”
张国强语气不重，仿佛只是在和张芳芳讨论明天吃什么一类的问题。张芳芳没有回应，忍住抽泣的冲动，只尽量安静地让眼泪一滴一滴滑落脸颊。见她这样，张国强突然站了起身。张芳芳下意识往后一躲，这动作让张国强愣了愣。他沉默三秒后，又‘啧’了一声。
“就知道哭，我财运就是这样被你们娘俩哭光的。”
抛下这么一句话，他便带着他的数字板离开了。张芳芳一看时钟，才发现已经到了他平日里该去下注的时间。
李黎华在房间里咳了两声。这才让张芳芳想起来，她的母亲在家。母亲的存在日渐微弱，变得像一件只会躺在床上的沉默家具。就连她，有时候都会忘记母亲其实一直在家。
“芳芳，进来一下好吗？”
张芳芳擦了擦眼泪，走进主卧。李黎华面色苍白，看上去比之前更糟糕了，但依然朝她温柔地笑着。
“来床上坐着吧。”
张芳芳点点头，到了床边。李黎华努力地想要抱住她，却显得有些吃力。张芳芳摇了摇头，紧紧握住母亲的手，去试图表示这样就可以了。李黎华露出抱歉的神情，伸出另一只手，又握住了张芳芳那紧握自己的手。
“你爸拿了你藏起来的钱，去赌了一把。”
张芳芳低头不语。
“你要知道，他这样的人，想事情的方式和我们不一样。虽然他做了错事，但他当时其实完全相信自己能够把钱赢回来。”
“那不还是输光了吗。”
“对，这是结果。”
张芳芳继续沉默。
“芳芳，你为什么需要钱？”
面对母亲温柔的问话，张芳芳叹了口气，本着破罐破摔的精神张了嘴。
“我想去参加艺考，报摄影专业。”
“是拍照吗？”
张芳芳点了点头。李黎华笑了。
“拍照好，我也喜欢拍照，你小时候也喜欢拍照。”
看见母亲的笑容，张芳芳愕然。
“你支持我？”
“能帮妈妈打开那个抽屉吗？然后把倒数第二件白色的衬衫拿出来。”
张芳芳不知道母亲的用意，但依然照做了。然后她摸到了衬衫里有一叠什么东西。
“摊开来吧。”
张芳芳把衬衫打开后，发现里面是一叠钱。她从来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钱。
“拿着这笔钱去考试吧，五千，应该够了。”
“妈，这钱哪来的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？”
李黎华只是笑了笑：“我存下来的，你爸不知道。”
“我不需要这么多，拿两三千应该就够了。我不需要住酒店，我可以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地方坐着。”
“都拿走吧，给我也没用了，给你爸发现了更没用。”
李黎华眼中闪过的那丝悲凉，并没有被激动的张芳芳捕捉到。
“可是妈，这个不能放我那……”
“你放回去吧，等要用的时候，你爸不在了再来拿。以后记住，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，要藏在他觉得属于他，却从来不碰的地方。”
“比如衣柜和厨房？”
“毕竟他从来不叠衣服，更不做饭。”
张芳芳和李黎华默契地笑了起来。
“对了芳芳，所以你周末是去上课了吗？”
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看你那上进的样子，也不像是偷溜着出去玩的。我都看在眼里呢。那边课堂费用怎么算？”
“我遇到了一个好老师，她不收我钱。”
“那可得好好感谢人家。”
“是啊，”张芳芳回想起上次对谢羽宁的态度，不忍愧疚起来，“确实得好好感谢她。”
那之后，张芳芳删掉了那些男人的联系方式，并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桌球厅。好不容易等到周末，她偷偷做了一饭盒好菜，想要送给谢羽宁。她可以绕路，力图不经过桌球厅走到辅导班，并无比希望自己不要遇到任何常客。那天谢羽宁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平静，张芳芳依旧沉浸在她的课堂中，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学生们比往常要更吵闹一些，不少人交头接耳、窃窃私语，并朝谢羽宁投去奇怪的目光。
下课后，张芳芳第一时间冲到讲台上，偷偷将饭盒递给她。谢羽宁朝她表示感谢，之后却有些欲言又止。但张芳芳依然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。她激动地告诉谢羽宁，自己终于有钱去考试了，这都要谢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云云。谢羽宁保持微笑，表示自己为她感到高兴，接下来她得自己好好认真准备作品集了。
“我想拍我妈。”张芳芳抬起头，认真地对谢羽宁说，“她一直躺在床上，然后所有人都把她给忘记了。她的邻居，她的工友，她的好友，甚至……她的丈夫，以及她的女儿。我想用相机去重新向世界确定她的存在。”
谢羽宁赞赏地点点头：“我相信你。你就按着自己的直觉走吧。”
得到鼓励的张芳芳兴奋地离开，在辅导班门口见到了等着她的陈朗。陈朗向她微笑，然后问了她一个问题。
“你的作品集，要不要用胶片拍？”
感人
呜呜谢谢阅读
呜呜呜还是妈妈好
多宝老师写得太好啦
谢谢支持！！
好可怜的芳芳
这段有点感人，不过感觉还是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