毓庆宫。
新的一天从早起读书开始。
胤礽到的时候老师早已在此等候。
见到胤礽，年过半百的老师当即下跪行君臣之礼。
行礼后，身为老师的汤斌并未起身，保持跪拜的姿势聆听胤礽读了一百二十遍论语。
天寒地冻汤斌又一把年纪，一直这么跪着难免有些受不住。
一个时辰后，汤斌浑身又冷又痛，两双腿失去知觉变得麻木。
等胤礽读完，汤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，便开始逐字逐句讲学。
大抵是身体真的承受不住，汤斌单薄的身子颤颤巍巍，险些跪不住。
目睹这一切的胤礽眼里闪过一抹不忍，伸出手刚要去扶，像是想到了什么手又缓缓放下，顿感无力。
他不敢再多做些什么，唯恐连累老师遭受更多责罚。
当初，胤礽不忍老师受苦让人搬了凳子请他们坐下，没承想被汗阿玛撞个正着，不由分说发了火，指着老师们鼻子骂个不停。
认为他们这些老臣倚老卖老对太子多有怠慢，即便胤礽再三解释是自己让人搬的凳子也无济于事，反而又让老师们多了条巧言令色的罪名。
自己一时不忍，却连累老师挨了板子、遭了训斥。
从那以后，胤礽只能转头不去看这些，逼着自己硬起心肠，这才是真的对他们好。
胤礽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汗阿玛对老师们如此苛刻，这与书中写的完全不同。
荀子曰：君子隆师而亲友。
《吕氏春秋》里说：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，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。
书里句句都在教他尊师重道，偏偏他最崇拜的汗阿玛言行却与之相反，胤礽属实不知该听哪个了。
六岁前，他被汗阿玛一手带大，就连启蒙也是汗阿玛亲力亲为。
六岁后，汗阿玛为他修葺宫殿供他读书生活。
为他找了当代大儒作为老师，张英、李光地、熊赐履、汤斌哪位不是知识渊博、学富五车之人？
可就算有名师授课，汗阿玛也放心不下。
隔三差五就当着他的面考问老师，总问些刁钻难题，一旦没答上来或者答得不尽人意便会无情责骂。
什么不配为人师、徒有虚名之类的话，胤礽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。
说实话，看着日常被汗阿玛骂得狗血淋头的老师们，自己那份对老师这个身份的敬重被消磨得厉害，见过他们狼狈不堪的模样真的很难像原来一样保持崇敬之心。
思及至此，小小的胤礽迷茫了。
胤礽的困顿无措持续到梦里。
梦中，春和景明。
额娘端坐在草地上轻轻朝他招手，阳光散落在她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光。
胤礽情不自禁扬起笑容，跑了过去。
胤礽自发地窝进女人怀里，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后背上，伸出小胖手紧紧抱住她的腰。
熟练得做完这一切，胤礽露出满足的笑容，心情顿时变得明媚。
过了一会，胤礽才问出自己的困扰：“额娘，儿子究竟该如何对待老师？
有人说：明师之恩,诚为过于天地,重于父母多矣。
而汗阿玛却说老师们都是奴才，与儿子君臣有别，应保持威信，惩戒必不可少，方能让他们心生敬畏不敢造次。”
繁英感叹：清朝真不愧是专制王朝的巅峰，在这里自称奴才都是一种恩赐。
只有满洲勋贵或者抬入满籍的汉人才能在晋见皇帝时自称“奴才”，而且还必须是天子近臣才有这份殊荣。
只怕在康熙心里除了生他的，以及他生的都是奴才吧。
除了清朝还真没哪个朝代会让老师跪着上课的，尊重知识却轻贱折辱传道授业之人，属实是把皇权至上和等级制度刻在了骨子里。
看着胤礽清澈的眼神，繁英轻笑一声。
还有希望不是吗？
繁英随手一挥，春光灿烂的梦境变了。
胤礽一抬头便瞪大了眼睛。
星辰辽阔举手可摘。
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浩瀚，与之相比自己好似尘埃般渺小。
察觉身下在动，胤礽低头一看，才发现自己跟额娘坐在弯弯的月亮上。
月亮散发着清冷皎洁的光，宛如一叶扁舟载着他们徜徉在漫漫星河。
这一刻，长久以来缠绕着他的桎梏断了，只剩自由。
“这两种说法都对也都不对。”繁英轻抚胤礽后背说道。
“两者观点过于偏激，并不适用于你。
前者说贤明的老师恩情之博大胜过了天,比父母付出的还要多，意在强调老师传道授业之情恩重于山。
于寻常人而言，并无大错。
就如同说这句话的葛洪十三岁丧父，就此家道中落，十六岁拜郑隐为师炼丹修道，找到灵魂归处，是以对恩师十分推崇。
但你不同，你是太子，是一国储君，万万不能被师徒之情裹胁听之任之。
你汗阿玛儿时鳌拜当道，他尚未亲政，那时候日子实属不好过。
那些作为他老师的大臣们或惧怕于鳌拜权势选择明哲保身，或因鳌拜对他多有怠慢。
想必这也是他总是强调君臣有别、尊卑有序的原因之一。
他怕有人怠慢你，就像他曾经那样。
除此以外，他因着儿时经历对这些老臣怀恨在心，想必也有磋磨报复的心思。
不然你以为你这睚眦必报的性子是从哪儿来的？”还不是你们爱新觉罗家一脉相传？看看你那些兄弟们就知道了。
繁英点点胤礽小脑袋，咽下后面两句在心里捧腹着。
胤礽听到额娘说他坏话，不乐意了。
窝在她怀里哼哼唧唧拱来拱去，心里给他那好姨母记了一笔。
哼，肯定是姨母跟额娘说他坏话了！
坏人！他决定三个时辰不要理她了！
繁英并不知道自己给自己背了口黑锅，继续刚刚的话题。
“你汗阿玛所作所为，额娘可以理解但不认同。
此一时彼一时，你不是当初的他。
现如今谁敢轻视于你？
是他矫枉过正了。
如此强权重压之下，只会使得你缺少仁爱之心，变得残暴不仁，成为冷漠无情之辈。
你汗阿玛为了自己私欲不顾及你的感受和将来对老师过分轻贱，亦是不可取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