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下午，许聆风按照约定时间敲响卢家的大门。
　　卢孟洋住在A市郊区，二层小洋房。
　　门外的空地被漂亮的围栏圈起，中间用青石板铺着一条道路，两边错落有致地竖起几枝葡萄架。
　　如果是夏天，葡萄沉甸甸地坠下来，想必会充满生活的趣味。
　　这次是季书颜陪许聆风一起来的，她手上提着两盒茶饼，包装十分朴素，甚至是用塑料袋提来的。
　　卢孟洋是懂茶的人，轻轻挥手闻一闻茶香便知道这是老树普洱，高兴得连人都顾不上接待，惹得妻子卫诺笑骂了他两句。
　　卫诺配音演员出身，年轻时候便以音色多变著称，很多经典动画都有她的声音。
　　卢孟洋拍电视剧之后，她也会在剧中友情客串角色或者幕后配音。
　　这次拍《明月如昨》，卫诺在里面扮演冯家母亲，一个重男轻女、被时代裹挟着的女人。
　　许聆风双手接过卫诺的茶，笑道：“正好，我也没拿自己当外人。”
　　卫诺年纪上来，最喜欢大大方方又古灵精怪的年轻人。
　　她比卢孟洋小两岁，似乎没特意保养过，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，却只让她显得更加优雅动人。
　　“老卢年轻时候赶时髦，最爱喝咖啡，说喝茶都是附庸风雅，来我家提亲时，不知从哪买了两盒咖啡豆，差点被我爹打出来。”
　　卫诺揭老伴的短揭得毫不留情，“老了老了，反倒喜欢喝茶了。”
　　卢孟洋放好茶饼，手上拿着一本书，小老头一瞪眼睛：“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，今天不开心，晚饭你做。”
　　卫诺呛他：“我怎么讲你坏话？我把你的事完完整整讲出来叫坏话啊？”
　　许聆风：“……噗。”
　　卢孟洋自知理亏，轻咳两声：“小许还在这里呢，当着孩子面给我点面子。”
　　许聆风摆摆手，表示不用给自己面子：“您要是不介意，晚饭可以让我经纪人做，我经纪人做饭好吃。”
　　季书颜：“……”
　　这真是亲艺人。
　　卫诺乐不可支，当场开下空头支票：“行了老卢，不用试镜了，我就要小许当我闺女。”
　　卢孟洋：“那我这个导演也给你做呗？”
　　卫诺：“你要实在想，也不是不行。”
　　看得出老两口感情十分要好了。
　　玩笑归玩笑，试镜还是要试镜的。
　　卢孟洋把手中的书递给许聆风，问：“你觉得冯微是个什么样的人？”
　　许聆风接过书，这是一本被翻得起毛边的《明月如昨》。
　　看封面是第一次出版的旧书，随便一翻页，密密麻麻的笔记塞满了书页两边空白的地方。
　　“冯微，她是个诘问命运的人。”
　　许聆风这些日子闲着没事就抱着原著看。
　　冯微故事线相对独立于“冯家”这个原点之外，成功抓到高考恢复的机会，成为第一批大学生，是对主角看不到的世界的补充。
　　她的性格很矛盾，既反抗又迷茫，既憎恨又渴求。
　　卢孟洋眼睛一亮，追问道：“大多数书评中，冯微是全文反抗精神的具象化，你不这么认为吗？”
　　“不冲突吧？”许聆风也看过书评，人云亦云比较多，真正有思考的书评反而各有各的看法。
　　她思索道：“诘问命运就是准备推翻命运嘛，如果书中一定有一个反抗精神的具象化，我倒觉得是大嫂。”
　　大嫂就是孟飞霜拿下的角色，泼辣美丽，内心坚定，没什么文化，努力挣扎着去过她认知到的、最好的生活。
　　农村户口，拒绝包办婚姻，非要嫁城里人，然后她成功嫁给了冯家长子，面对看不起自己的婆婆也绝不抱怨，家里家外一把抓的同时，还能抽时间认字读书。
　　改革开放后敢推着小车做生意，赚了钱却被下岗的丈夫大骂一顿，只一个晚上，她决定离婚。
　　“硬要说的话……”许聆风挠挠头，“我觉得冯微的人生更像是一种高级的精神追求，她诘问命运，自知无法推翻命运，于是她选择超越命运。”
　　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抽象，却让卢孟洋越来越惊喜。
　　他把已经空了的水杯往老伴的方向推推，得意洋洋地说道：“你看，还是有人跟我一个想法的嘛。”
　　卫诺给他添水，笑道：“是是是，提前恭喜你。”
　　得到老伴的肯定，卢孟洋更高兴了：“原著作者曾经接受采访，说他写到后期，想包饺子大团圆结局时，冯微按着他的手，走完了她想走的路。”
　　“这个访谈我看过。”许聆风点头，能找得到的访谈她都看过。
　　从原著作者的角度解构人物也是一种辅助理解人物的方法。
　　只是书发表以后，延伸出来的思考，可能会跟作者的表达有些许偏差。
　　所以许聆风看访谈只是多一个解读视角，更多的是她自己的想法：“重男轻女的家庭造就她不服输的性格，在母亲病逝之后，她发觉她所有的不甘只不过是在跟自己较劲，思考良久，她决定放过自己。”
　　“她再次来到当年她下乡的小山村，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敲门。”
　　许聆风翻开做满了笔记的书页，准确找出冯微最后的结局。
　　她念道：“‘刚下过一场雨的村子遍地泥泞，走到最后一户人家时，冯微的水鞋被泥沾得抬不起脚，她敲敲门，这家的大人问了一句谁，冯微说道——’”
　　许聆风合上书，整个人的气质沉稳下来。
　　她似乎变成了书中的冯微，擦擦脑袋上的汗，轻轻呼出一口气，拍拍脸颊，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。
　　她声音带有一丝哑，仿佛说了很多话：“我是镇上新来的初中老师，来通知你家女娃回去上学，不要钱。”
　　卢孟洋当场打电话让助理送合同。
　　带着季书颜的作用瞬间凸显了出来，她是法学硕士，看合同那叫一个专业。
　　签好合同盖好章，卢孟洋一脸占了大便宜的样子，说道：“当时小孟向我推荐你出演冯微，我心里并不当回事，我总觉得你有些游离于世界之外，跟《明月如昨》的整体基调不太相符。”
　　“是我看走眼，”卢孟洋坦然承认，“如果不是你演冯微，圈内就没有人可以演了。”
　　这算是顶尖导演给予演员最高的评价。
　　搁往日，许聆风说不定得好好谦虚一番，可现在她脑子全是一句话：“等等，卢导，谁向您推荐我？”
　　好你个孟飞霜，做好事不留名是吧？